【启红】典狱司同人·半山风雪
我最后一次见到二爷，是在张大佛爷的新婚宴上。
那日长沙下了大雨，我跟在二爷身后，踏进了火烛摇曳的温暖大堂。我随他十二载，梨园的台柱子一颦笑一开阖是何等惊绝艳绝，而今他残妆卸了半面，泼墨似的长发尽数垂在眉眼间，唯见苍白的嘴唇紧闭，却有泪水滴下来。二胡声断了。我来不及细想，一抹红便在眼前划过，霎时安静的大厅中爆出惊响，官兵劈开人流将三人围住，个个枪口对准二爷。我顺着二爷提着的那把红缨枪看过去，枪头指向的，正是张大佛爷那一身红袍，新婚燕尔的妻。
“你们不许伤他半分。”佛爷半晌放出这么一句话。他的神色掩在暗影之间，看不太真切。
二爷终于抬头，黑发遮着的一双眼平静如深潭，看不出丝毫波澜。“你说不欺不瞒。张启山，我只是想来问问你。”他嘴角浅浅勾出一丝冷笑，枪头往前推三寸，直直地没入了嫁衣的深处。在满场骚乱之中，我被官兵粗暴的推开，唯见天边惊雷乍响，闪电白光之中二爷的身影被照的雪亮。他倾身向前一步，同张启山说了一句什么，而后被一群人扑上去压倒，整个人撞在柱子上，鲜血从额角破开黑发流下。
自那日之后，我想起很多事情。想起说书人惊堂木下“红班主向只得露水情缘的军座求来三支救命簪”的故事，想起当年有个穿着厚重军装的男人听戏总是迟到，却近乎日日造访。想起彼时梨园新雪，有人将大束红梅采下，偷偷放进二爷的屋子里去。
...想起夫人下葬之时，二爷三天三夜不思饮食，七十一天不登台，唯一见的人竟是个一身戎马的将军。将军同他说了什么，我记得有两句情爱之语，却顿觉彻骨的哀凉。二爷这一生不曾爱过其他人...大抵是我记错了，总不过，是一些节哀顺变的话吧。
“一介莽夫，丧父丧母丧手足兄弟，百味浅尝，还不曾体会过丧妻丧子之味。
但于我来讲，二月红不死，情痛伤及皮肉而已。”
只是想不起那人是谁。
亦记不得新婚之宴上，二爷问张启山的那句话，究竟是什么。
若有人问起我，我总会说，最后一次同二爷相见，是在张大佛爷的新婚宴上。那是个长沙城人人皆知的故事。我该怎样细细回忆那天的光景，在凄凄风雨之中，二爷提着一柄红缨枪劈入灯火缱绻烛影摇红的张家府邸，杀了佛爷未过门的妻。而后被佛爷带走，据说极尽折磨，死于民国二十九年，农历二月廿一。
但却只有我一人知晓，二爷并未死于那个冬天。
送来二爷是佛爷身边的副官。二爷周身被大氅裹住，唯露出一双冻得泛红的脚。瓷白的脸上浅浅两道血痕，却苍然得很。头发长长了许多，黑如鸦羽，沉沉地垂下来。我从副官手中接过昏迷的二爷，他本就自小练得苦功，而今身子更加柔若无骨，重不过一位女子。不过一冬未见……红家班尽数散了，再见如此的二爷，凄凉愤怒一并涌上心来。
“张…启山……”怀中的二爷喑哑出一声，“为何……”
副官站在旁边良久，定定看着二爷的脸，二爷却不再说了。终归都是梦呓。人，总归是要大梦一场醒的。
“佛爷他说，他一生谁也不欠，唯二月红是如何对也不住。我随佛爷一生峥嵘，从未见他如此落魄模样。
我眼见他跪在你旁边，手指颤抖地拂下那脸上发上的雪，喃喃道你不要死，他张启山，知错，愿悔改。只求你别死。他每日想着那一池荷莲，踏雪海棠，身后却是万顷沙场，烈烈家国。如今，如今他寻了个清净之处给你，望你能养好身子，他会将这太平盛世还给你。佛爷有悔，执念也终究无益。这些话我说与你听，听过忘了便是。”
二爷只是睡着。副官抬头看我，笑了笑，命人将药递上来，“劳烦你照顾红二爷了。”
二爷在三天后醒了。但他的身子纵然日日好起来，也终究落下病根。一双墨似的眼睛见了强光便会流出热泪，浸了辣椒水的肺也吹不得冷风。
还有那瓷白皮肤上的烙印，从肩膀到锁骨四朵天火红莲，随风摇曳出浅淡而炽烈的色泽。
我同他一起住在这城外桃源中，一晃已是许多时日。有时候他会同我谈谈梨园的旧事，赏赏满山红梅绽放。只是我再也没听他提起过张启山的名字，也再没有听他唱过一句戏。
那些过往的年月仿若一场大梦，同那些伤疤一并消失在时间中了。
民国三十一年，九门提督张启山，农历十一月十二，于常德会战鏖战一月零七日，以中华民国上将衔陆军中将之职，殉国。
那日山中下了很大的雪，二爷同我说想一人走走。他缓缓踱出屋子，在空荡荡园子中站了许久。白雪映得天地间苍茫一片，光扎进眼睛里，热泪扑簌而下。我远远望他将绾起的黑发解下，月牙白的衣裳被风吹乱。“张启山，为何……”
“为何不回头？”
“佛前灯 做不得洞房花烛
香积厨 做不得玳筵东阁
钟鼓楼 做不得望夫台
草蒲团 坐不得芙蓉软褥
奴本是女娇娥 又不是男儿郎……”
那是二爷最后一次唱戏。张启山死后五年，二爷去了。一是因为病根，二是因为别的什么，我不知道。
我年纪大了，眼见高楼起落，时光将许多故事匆匆掩下。苍狗白云之间，只得悲欢离合唱尽，又何与世人说。
眼前又是红雪冬青一片沉寂之景，二爷只身一人站在茫茫梨园之间，我想是这样通彻天地的白方能配得上他。抬眼间，已有风吹散红衣黑发。
“说什么 真龙下天堂
孤今看来也平常
此去 借来兵和将
带领人马反大唐
唐室的兄弟归兄掌
封你个一字并肩王。”
